从受伤后离开部队到现在已经快二十年了,陈伟还是会经常梦到贾国昌对自己的嫌弃。

    那几年他才二十出头,要不是因为家里实在没饭吃了,也不会让他这个连宰鱼都不敢看的儿子上战场。

    贾国昌和他年纪相仿,仔细算起来还要小两个月,胆子却有他十个大,锃亮脑门儿下的那双鹰眼里,每天都喷涌着耗不完的热血,时不时地就对怯懦的他来一顿教训。

    后来两人都因受伤退伍,彼时陈伟可去的岗位中,有一个比机械厂更好的选择,福利待遇和生活环境都要比现在好不少。

    但,仅是听说贾国昌也选了那里,他连夜找到上级,好一通哭诉,才得以换来西河市。

    他是个俗人,升官发财没有一项不在乎。但比起来荣华富贵,他更害怕噩梦成真。

    二十年了,但凡一做噩梦,必然是贾国昌站在床前,绷着脸对他一整夜触及灵魂的教训。

    好几次被吓得急了,他披上衣服就去打听对方是否还健在,又是否还在外地,全得到肯定的结果后,才敢抽支烟再睡。

    这几天听说贾国昌调回来以后,他都没敢出过厂门,就怕再遇见他。

    无奈苍天还是去打了个盹儿,没睁开眼睛看看他成夜成夜的心事。

    “班...班长,真巧啊...”

    “是挺巧!我回来咱俩还没见过面呢!要不是因为这阵子事情多,我早去厂里找你了!”

    贾国昌难抑兴奋,没怎么注意到陈伟哭笑不得的表情,只觉得有日子没见,老战友好像脸色不大好。

    关心还没问出口,疑惑倒先来访。

    “你和小柳...这是?”

    他看陈伟刚才想要握手的样子,不像是素不相识。

    柳沄沄似乎就是在等这个问题,挤在陈伟之前先插了半句。

    “我和陈厂长...”

    却也是点到即止,故意拖长了尾音。

    “啊!是这样!我前几天听我们厂的职工说,她们家的大院里搬进来一个没工作的姑娘,我这不是关心群众,就过来看看她的情况。”

    光天化日之下,像这样大言不惭的谎话着实不适合说出口,但陈伟再想不出更好的理由。

    “你说啥!”

    贾国昌的中气十足,突然的一嗓子,险些把陈伟鼻梁上摇摇欲坠的眼镜震下来。

    此情此景像极了那些个旧梦,甚至还令更他窒息,他想不出来这句质问的原由。

    “不行!陈伟,不瞒你说,我之前也关注到小柳同志没有工作的事了,所以已经给她安排好了!你那儿缺人的话,我过段时间一定再给你送一个高中生过去!”

    接连不断的重磅消息不但让陈伟体验了一次表面谦让大度,心里叫苦不迭的难忘经历,更把孟建兰惊得够呛,她在大杂院里住了四五年,啥时候见过两个厂长抢职工的情景。

    她有一种说不太清的预感,后院好像真的要折腾出什么花样了。

    ****

    乐呵呵地送走了陈伟,贾国昌兴高采烈地把领导和他说的情况复述了一遍,就等着柳沄沄和他回办公室商讨方案了。

    岂料对方为难地看了他一眼,“贾叔叔,我现在还不太想工作。”

    短短的十分钟之内,贾国昌再一次难掩震惊。

    这可是一份正式工作啊!

    今天领导听了他的汇报也很满意,当着他的面,就打电话和省里的上级简单沟通了一下。

    几位领导都初步认可了柳沄沄的想法,但短时间内做出这么大的改变还是太激进,所以大家一致认为,可以先推行一段时间小规模的药酒出售计划。

    如果后续的销量不错,再进一步考虑转型成药酒厂。

    只要柳沄沄愿意提供药酒的配方,不仅不用经过两年的学徒期,还能破格把她安排进办公室,连车间都不用下。

    “小柳,你是不是怕我会骗你的药酒?这点你不用担心,厂里的这个岗一定是给你留着的,你如果愿意,可以先来上班,再给车间配方。实在不放心,我现在就可以给领导打电话,请他作证!”

    贾国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决定先摆出自己的诚意。

    “叔叔,我当然不是怀疑您说的这些,只不过,我很快就要考大学了,如果现在入职,以后恐怕无法兼顾学业。”

    柳沄沄言简意赅地说道,语气中不无遗憾。

    很彻底的挫败感浇透了贾国昌,几分钟前他还在庆幸自己没来晚,抢到了这个人才,可此刻面对这般完美无缺的理由,他无话可说。

    于情于理,他都没法儿说出‘如果你没考上’这样的话。

    万一人家真的考上了,他总不能为了自己的政绩,耽误了她的前程。

    但,上天好像又没有那么无情,在他甚至都想好,日后如何草拟引咎辞职的报告时,又听到了柳沄沄的声音。

    “不过厂里如果需要的话,我可以提供一部分中草药。”

    工作了这么多年,贾国昌骤然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。

    药酒药酒,顾名思义不就是酒与药材的结合么?

    虽没有明说配方,但只要把她提供的药材加酒泡制,这条生产线就能打开。

    察觉到贾国昌的茫然已被高兴取代,柳沄沄便知道他明白了自己的用意。

    且不说高考的结果如何,单论过几年自由的经商环境,她就一定要放弃目前稳定工资的诱惑。

    但,工作可以不要,钱必须得流进口袋。

    比起一锤定价的秘方,酒厂源源不断的草药需求才是她想要的。

    “那太好了!这样吧小柳,这件事厂里还要再开会研究一下,第一批生产需要多少草药,我会尽快告诉你,就拜托你去采集了,具体的价格表我也会让财务那边抓紧出具一份。”

    聊到现在,贾国昌已全然清楚柳沄沄是想以自由的身份,领取应得的工资。

    厂里不用留她的岗,但可以把同等级职工的工资,在收购草药时单加给她。

    这样不仅还了她的恩情,还不影响药酒生产。

    他不禁暗赞柳沄沄聪慧,看来确实不能用小小的酒厂来束住她的未来。

    几个小时后,他轻松地回到家,把这件事在饭桌上夸张地描述了一遍,信心满满地等着家人的夸奖,却被妻子和母亲异口同声的厉声惊呼搞得无措:

    “什么?你就打算给她这么一点儿钱?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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